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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擁抱

黃詠梅

一次擁抱

17歲離開家鄉讀大學,就註定成爲這個車站的常客。20多年來,我對家鄉的回憶,出現最多的便是這個車站。因爲,它是我歸來時第一眼看到父母的地方,也是我離開時最後一眼看到父母的地方。也因爲,這個車站是家鄉唯一通向遠方的出發地——這些年,我一直在遠方。我習慣了在這個小車站裏找父母。父母也習慣了迎接那個一腳跨下車門,拖着旅行箱的女兒。儘管,歲月讓這三個人一點點地變老,可是,這些習慣卻沒有變老,相反,一次比一次讓人感到心跳。

父親曾經跟我說過這個車站,不過,跟我沒有關係。那時候,我還不懂得什麼是別離,什麼是團聚,那時候,“你還必須聞着母親的一件舊毛衣才肯睡覺”。我父親這麼說着,臉上露出憐愛的笑容,彷彿相比起現在,他跟那個時候的我更近。父親說就是在這個車站第一次見到了他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爺爺。

我的爺爺在我父親還不滿一週歲的時候,就跟隨鄉里人輾轉到泰國紮下了根。他跟當時很多“金山客”一樣,在國外打工,然後寄錢回家,一去幾十年,有的甚至到死都沒回來過。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父親有一個很黃很舊的“三五牌”香菸罐子,裏邊裝着滿滿的毛主席像章。香菸是爺爺從泰國寄給奶奶的,煙抽光後奶奶就用它來裝首飾——金耳環、金戒指等貴重的東西,那也是爺爺從泰國寄回來的。後來,罐子裏的東西被抄家的人全抄走了。“華僑成分”這頂帽子蓋在奶奶家的屋頂,奶奶隔三差五地被遊街、批鬥,而我的父親也因爲這個從沒見過面的父親,歷史系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地質隊,滿山遍野跑。奶奶到去世也沒等到爺爺回來。直到上世紀70年代末,我爸爸纔敢跟爺爺通信,最終等到了80歲踏上返鄉之路的爺爺。“在車站,我舉着一塊寫着我父親名字的牌子,接到了我的父親。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父親。”儘管那歷史性的一刻已經過去30多年了,父親依舊心緒難平。“當他拄着柺杖,朝我舉着的牌子走來的時候,我又害怕又激動。當他站在我面前,跟我相認的時候,我真想一把抱住這個陌生的老人,這個——我的父親。”可是,那是上世紀80年代,人們的嘴巴不會像現在動不動就說“親愛的”,除了握手之外還不好意思擁抱。在人來人往的車站裏,父親只是久久、久久地握住爺爺的手,身體並沒有貼上去。

如果說,一個正常人的童年記憶裏都必須出現一個父親,那麼父親在車站接爺爺的記憶,就算是他的童年記憶吧,那一年,父親40歲。

幾十年來,這個車站還是有些變化的,擴充了地盤,加高了樓層,開發了長途路線,候車大廳裝了冷氣,也增加了各種商鋪,人變得越來越多。父母一直在這裏履行着迎接和送別的儀式。是的,這是一種不可取代的儀式,即使他們如今已經進入老年,行動已經失去了敏捷和彈性,他們依舊遲緩地在人羣中,堅持地完成這儀式,等候或者目送。直到某一天,我忽然想起來,其實我從來沒有很好地完成過這些儀式,我從來沒有在車站給過他們一個擁抱,就像電影裏看到的那些場面一樣。

這些年,人們相見或相送逐漸喜歡擁抱。在各種活動、會議的場合,我跟那些人擁抱,剛認識的、久別重逢的,真真假假、半真半假,擁抱跟握手一樣來得輕易。可是,我覺得,跟父母擁抱並不容易。我的確想過在告別的時候,跟父母擁抱一下。可是,站在吵鬧的人羣中,父母總是裝作很輕快地囑咐我這這那那的,尤其是我的母親,總在細細碎碎地說着那些不知道說了多少遍的話,父親則在一邊微笑着頷首附和。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他們不讓我插入一句話,我只有點頭聽命的份。很多次,我在想,我是否可以用一個擁抱打斷他們的話?他們是否會被這突如其來的隆重給嚇住?要知道,他們都是老派人,一貫內斂。

最近一次回家鄉看望父母,因爲父親身體不適,我多呆了一段時間。離開的時候,父母不聽我勸告,依舊固執地要到車站送我。站在陸續上客的那輛大巴前,父母跟過去不太一樣,話少了許多。沒有話,我只好一眼一眼地看着他們。他們真的是老了。人也矮小了一些。想到我一次次從這裏出發到遠方,扔下他們在這裏,每天看着我所在那個城市的天氣預報過日子,或者在報紙雜誌裏尋找我的名字。比起不捨,我的歉疚更多。就在這些複雜的沉默中,我終於伸出手,抱住了我的父親,然後又抱住了我的母親。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說什麼,如果說了,也只能是個別的單詞,因爲我已經哽咽得忘記了一切。果然,父親和母親被我的擁抱嚇了一跳。父親儘管眼睛紅紅的,但還是難爲情地說了一句:“傻孩子。”母親則顧不得難爲情了,她跟我一樣,用手背擦着眼淚。

我在淚眼中,還是看到了那些奇怪地看我們的人。在我們這個小地方,在這個小車站,人們會自然地將眼前這場景歸爲“戲劇性”,電視上纔會出現的,或者,按照自己的常識,他們將這樣的舉動理解爲一個小孩子向父母撒嬌。要知道,一個成年女人,衆目睽睽下向一對老年人撒嬌,擁抱、哭泣,實在有些怪怪的。

我很快轉身登上了車,找到靠窗位置坐了下來。再望向窗外的時候,發現只剩下父親一人了。他不知所措地朝我這邊看看,又朝不遠處的一根柱子後邊看看,猶豫着是要繼續站在這裏,還是朝柱子那邊走去。我猜,我那一貫粗線條的母親,正躲在那根柱子背後抹眼淚。我哭得更厲害了,將自己的身體慢慢地滑了下去,一直滑到窗子底下,直到父親看不見我。我邊哭邊在心裏哀求,快開車,快開車。然而,這車久久都沒有開動,乘務員幾次跑上來清點人數,告訴大家剛纔跑下車買飲料的乘客還沒回來。我只好一動不動地將身體窩在座位裏,再也不敢將腦袋露出窗口。這過程漫長而難過。好不容易等到那個乘客上車了,車門即將關閉的時候,我聽到一聲熟悉的叫喊,我本能地站了起來,只見我母親迅速地跨進了車,她看到我了,她麻利地向我走來,將手上一袋東西塞到我手上:“路上吃,別餓着。”她又麻利地返回到車下。她那矮小的身體表現出了一種奇怪的敏捷,就像一個年輕的女人。

幾乎在我母親跨下車的同時,我就聽到了汽車發動的聲音。整個車子抖起來了,它跟我的身體一樣。那個袋子裏裝着熱乎乎的幾隻茶葉蛋和熟玉米,是母親剛纔趁等乘客的時候,急急忙忙跑到候車大廳買的。

車子開出了一些距離,我纔敢看出窗外。在我模糊的視線裏,父母已經小得像兩個兒童的影子。

作爲一個寫小說的人,我在筆下虛構了許多的人物和情節,然而,我知道,有些東西是難以虛構的,它們是真實的存在,或者是真實的情感,它們在預言或者印證着讀者的現實,一次又一次。比方說,在車站裏我跟父母的那一次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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