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影》原文及鑑賞

【北雁兒落帶得勝令】 我待趁煙波泛畫橈,我待御天風遊蓬島,我待撥銅琶向江上歌,我待看青萍在燈前嘯。呀,我待拂長虹入海釣金鰲,我待吸長鯨貰酒解金貂,我待理朱弦作幽蘭操,我待着宮袍把水月撈。我待吹簫,比子晉還年少;我待題糕,笑劉郎空自豪,笑劉郎空自豪。

咳! 一派荒唐,真是癡人說夢。知我者尚憐標格清狂,不知我者反謂生涯怪誕。怎知我一種牢騷憤懣之情,是從性天中帶來的喲! (淚介)

【南僥僥令】 平生矜傲骨,宿世種愁苗。休怪我咄咄書空如殷浩,無非對旁人作解嘲,對旁人作解嘲。

【北收江南】呀,只少個伴添香紅袖呵相對坐春宵,少不得忍寒半臂一齊拋,定忘卻黛螺十斛舊曾調。把烏闌細抄,更紅牙漫敲,才顯得美人名士魂最銷。

【南園林好】 制荷衣香飄粉飄,望湘江山遙水遙,把一卷騷經吟到。 搔首問,碧天寥,搔首問,碧天寥。

【北沽美酒帶太平令】黯吟魂若個招?黯吟魂若個招?神欲往,夢空勞。古人有生祭者,有自挽者,我今日裏呵,紙上春風有下梢。歌楚些,酌鬆醪,能幾度夕陽芳草?禁多少月殘風曉?題不盡斷腸詞稿,又添上傷心圖照。俺呵,收拾起金翹翠翹,整備着詩瓢酒瓢,呀,向花前把影兒頻吊。(收畫介)

【清江引】黃雞白日催年老,蝶夢何時覺?長依卷里人,永作迦陵鳥,分不出影和形同化了。

關於清代的婦女生活,陳東原有段話講的極爲精彩,他說: “清代二百餘年的婦女生活,……取前此二千餘年的婦女生活,倒卷而繅演之,如登刀山,愈登而刀愈尖; 如掃落葉,愈掃而堆愈厚; 中國婦女的非人生活,到了清代,算是 ‘登峯造極’ 了! ‘蔑以加矣’ 了! 不能不回頭了!” ( 《中國婦女生活史》) 《喬影》 的作者吳藻就生活於清代中後期,在那樣一個以男子爲中心的男權社會中,婦女沒有獨立的人格,沒有任何參加社會活動的自由,只是被作爲男子的附屬品。長期地被壓抑着個性,許多女子逆來順受,甚至失去了作爲一個獨立的人而存在的能力。但是,社會在前進,一些女子不甘被壓抑,她們竭力通過自己的言行,反抗社會加於女子的不公待遇,報怨自己身爲女子的悲哀。當時社會爲女子所提供的活動空間是極其狹小的,而自由靈活的文學創作則卻能爲她們提供極爲廣闊的馳騁空間。於是清代出現了一批較有成就的女作家,吳藻就是其中一位。《喬影》 是一部出色的抒情短劇,劇中主人公謝絮才實爲作者自我寫照,曲詞即作者自道肺腑。謝絮才自嘆身爲紅顏 “束縛形骸”,遂改易男裝、描成小影,掛在書齋之內,一日又身着閨裝到書齋中賞玩小影,並讀 《離騷》,狂飲痛哭後收畫而去。通過此劇,吳藻把自己身爲女子的遺憾之情及對男子自由無羈生活的羨慕之情毫無掩飾地表露於外,表達了封建社會中女子渴求自由的願望。

所選第一支曲子 【北雁兒落帶得勝令】,十句排比,句句含情,字字帶恨,寫盡了閨閣女子的牢騷與憤懣。作爲一位舊時女子,本應待守閨房,以作賢妻良母爲己任,而謝絮才乃閨閣中的別調,她自命 “眼空當世,志軼塵凡”,在書齋裏摹想自己生平意氣,她的種種期待嚮往對於男子而言都是尋常之事,但對封建時代的女子而言則都爲鏡中花、水中月,無疑是癡人說夢。雖不能之,心嚮往之,謝絮才的可貴之處,在於她敢於吐露心中的奇思異想。她的肉身受到繁瑣的倫理教條的束縛,可是她的精神是自由的,她的靈魂可以在自我虛構出來的幻境裏自由自在、毫無羈絆地遊蕩。靈與肉不能同遊於理想之所,是謝絮才的痛苦,也是衆多封建才女們的痛苦,這種痛苦是凡俗的人們無法理解的。謝絮才之流正是在體會到精神自由的可貴之後,才更渴望身心的完全自由,然而她們的願望只能被她們所處時代扼殺掉,那樣的時代不需要有個性的女子,所以生不逢時是謝絮才最大的悲哀。

謝絮纔是清醒的,她雖然心懷 “高情”、“奇氣”,但也十分明白自己的願望是不現實的,在世人眼中是怪誕的、荒唐的。但是,身爲讀書之人的清高和與生俱來的傲骨,使她無法放棄夢想,像芸芸衆生一樣平凡地生活,【南僥僥令】 一曲中,她自比殷浩,爲不被世人理解而痛苦,爲夢想無法實現而悲哀。面對自己男裝畫像、沉醉在自己的夢想之中,彷彿間謝絮才真成了一名男子,在添香紅袖相伴之下,抄寫詩文,揮毫作畫。《離騷》 讀到快處,謝絮才自覺與屈原也差不多了,一樣身懷奇才,一樣神遊天地,她聞到了荷衣飄香,看見了湘江水遙。想到屈原神已歸天,頓時覺悟,屈原生前死後都爲衆君子所敬仰,而自己卻默默無聞,毫無前程可言,怎能與屈原相提並論。【北收江南】、【南園林好】 一寫夢想的美好,一寫夢想的破滅,美好的夢想是短暫的,殘酷的現實更無絲毫溫情可言,思及此,謝絮才悲痛萬分,只能以眼淚來發泄內心的不平。

夢醒後,黯然失魂,一曲 【北沽美酒帶太平令】 把謝絮才夢想破滅後的失落心情刻畫得細緻入微。她不似古人中的生祭者,自挽者,只是在紙上留下自己的夢想,她以飲酒、讀 《騷》 來緩解心中的牢騷與怨恨,在有限的時間內,盡情地任靈魂遨遊於廣袤的宇宙之間,讓畫上男裝的謝絮纔在幻想中完成自己夢想中的事情。時光荏苒,夢終有覺醒之時,趁夢還未醒,謝絮才寧願暫時埋頭於書卷之中,藏身於紅塵之外,任思想神遊,在幻想中滿足自我,在夢境中實現理想,【清江引】 一曲表現了她在無法改變現實之際,企圖調整心情,自我安慰。形影同化的感嘆是一種複雜的心態,不安於現狀又不得不面對現狀並適應現狀,作者真是無可奈何。